一出生就備受質(zhì)疑的杭州南宋官窯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唐長沙窯人物貼塑大執(zhí)壺,其價值是為安徽農(nóng)民脫貧致富做出貢獻?
楊靜榮對陪同參觀的杭州南宋官窯博物館的人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他的說法是,對方的臉色都變了
在故宮(微博)博物院院長鄭欣淼逐一就“故宮十重門”向公眾道歉的時候,一個故宮工作人員問前去采訪的記者,輿論的焦點會被轉(zhuǎn)移嗎?
裝滿了秘密的門一旦被打開,想再關(guān)上就不那么容易了。一夜之間,故宮從神壇墜落,文博界的是是非非持續(xù)發(fā)酵,那些一直被陽春白雪掩蓋著的隱秘的文物江湖,逐漸顯現(xiàn)出真實的面目。
根據(jù)故宮8月份的一份內(nèi)部會議內(nèi)容顯示,“十重門”后,故宮在等待一個接手輿論焦點的事件。如擊鼓傳花的游戲,這個對象很快到來。8月下旬,杭州南宋官窯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一個全稱叫唐長沙窯人物貼塑大執(zhí)壺的“文物”,接過了故宮的重擔。
多個文物專家指出,這個所謂的唐代大執(zhí)壺其實是上世紀90年代的產(chǎn)物,經(jīng)過種種洗白過程,一躍變身天價,準備申請為國家一級文物。
一個“假文物嫌疑犯”是如何“升遷”到候選國寶的?
真假“壺王”
按照大執(zhí)壺捐贈人丁仰振的說法,19年前,一個賣家送來兩個半大執(zhí)壺,說是從古運河挖出來的,丁仰振以1600元錢的價格全部買下。丁仰振說,他也不知道賣家是誰,收購沒有完整的記錄,沒有人知道這個壺王的真正來歷。
從現(xiàn)有的影像資料中,丁仰振的長沙窯“壺王”首次公開現(xiàn)身是在2004年中央電視臺的賽寶大會。他帶著長沙窯“壺王”前去賽寶,但被4名專家一致否決。
故宮博物院文物專家楊靜榮是當年鑒寶的四位專家之一,此外,還有故宮博物院的葉佩蘭、首博研究員王春城、景德鎮(zhèn)的歐陽世彬。
因丁仰振態(tài)度太過堅決,專家們委婉建議他去做儀器測試。事后他們發(fā)現(xiàn)丁仰振出門后對著鏡頭說:“專家很重視自己的東西,覺得不錯……”
楊靜榮介紹,表述的核心信息似乎沒有變,但真?zhèn)沃疇幰呀?jīng)埋下了伏筆。
隨后,丁仰振對大執(zhí)壺進行了儀器鑒定。7年后,丁仰振對記者說,鑒定結(jié)果大約是200至300年前的東西。他認為這個鑒定不準確。
而記者從當年的鑒定機構(gòu)了解到,當時的結(jié)論是:“與現(xiàn)代瓷器的成分相符。”
楊靜榮說,這是一個嚴謹?shù)目茖W表述方式,也是一個避免法律風險的鑒定意見。只說成分,不說是非。如果一定要給一個通俗的解釋,那就是“近20年來做的仿制品”,沒有太高的技術(shù)含量。
2年后,當他看見這個當年被自己否掉的“大壺”搖身一變,成了南宋官窯博物館的國寶“壺王”時,樂了:“錢多,人傻?”
楊靜榮歷數(shù)器物的疑點:“形體不符:長沙窯質(zhì)地疏松,這么大的壺,盛滿水或酒之后,壺把和耳將不堪重負而斷裂,就設(shè)計的實用性來說,首先不成立;此外,這么大的壺如此完整,再有了上述的致命弱點,歷經(jīng)千年而不壞,與基本邏輯不符。”
“我可以確定,這是高仿品,出生時間在上個世紀90年代以后。”湖南長沙窯研究會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專家也斬釘截鐵地做出判斷。
捐贈者丁仰振
除了杭州南宋官窯博物館的這個“壺王”,丁仰振還有一個完整的“壺王”留在自己的私人博物館,還有半個,據(jù)他說是給了江蘇揚州文物鑒定專家朱戟。
在安徽淮北市的家里,情緒激動的丁仰振坐在一堆真假不明的古董中,力挺自己提供給南宋官窯博物館的“壺王”。在長達20年的收藏過程中,他給自己的家里堆積了無數(shù)的藏品,并一直在真假中糾結(jié)。無休止的購買,讓這個曾經(jīng)的建筑商人陷入了經(jīng)濟上的窘境。
丁仰振1950年出生于淮北市黃里村,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他就已經(jīng)是當?shù)亟ㄖ䴓I(yè)的成功人士。
沒有人懷疑他在上個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生意上的成功,其親人介紹,收藏改變了他隨后的人生軌跡。
上世紀90年代初,淮北城市和交通建設(shè)全面開始,作為建筑商,老丁經(jīng)?匆娪腥藦墓さ厣贤诔鲆恍┪奈,一些完整的東西被工人直接拿回家,有損壞的,直接被丟棄。
丁仰振說,淮北地處古運河的核心區(qū)域,淮北的地底下埋藏著大量的寶貝。他決定收購這些被工人們遺棄的文物,就此一腳踏進了收藏的泥淖。
熟悉丁仰振的人描繪他收購文物的場景,在家門口擺上一張大桌子,他坐在桌后,喝著茶,送貨來的人絡(luò)繹不絕,100塊,1000塊,現(xiàn)場拍板成交。賣貨者高興而去,他也心滿意足。
到后來,就有一批人專門給他收貨。誰家“挖”到了東西,都會第一時間找上門來。他成了整個淮北市最大的收貨人。
“但老丁并不知道,他高調(diào)的收貨方式,立即成了制假者的目標。”業(yè)內(nèi)人介紹,“老丁成了制假者最好的出貨渠道。到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老丁收了多少贗品。這種瘋狂進貨的方式,一直持續(xù)到2000年前后。”而丁仰振自己說,最初收的貨,60%是贗品。
丁仰振妻子則介紹,隨著老丁的收藏越來越多,花錢也越來越厲害,像著魔一樣,全家人就此不得安寧。老人反對,妻子反對,孩子反對,鬧過離婚都沒有用。丁仰振甚至丟下了建筑生意,一心撲進了收藏,“最困難的時候,家里連買菜的錢都沒有。”他的妻子對記者說,還是她的妹妹,經(jīng)常給她錢買菜。
“正名”之旅
2001年3月,丁仰振把自己多年收藏的1500余件古瓷器捐獻給淮北市政府,并力主建設(shè)淮北市博物館。這件事在圈內(nèi)引起了巨大的反響。這是丁仰振第一次以捐贈博物館的方式,為自己的藏品尋找歸宿;幢笔斜碚昧硕⊙稣,但僅僅在精神層面,丁仰振沒有得到一分錢的經(jīng)濟補償。
隨后,丁仰振與北京經(jīng)濟時報社和中國益民文化基金進行合作,將藏品在北京進行展出。當時安徽省文物鑒定站站長李廣寧出面挑選了一批文物送到北京,5名專家對文物進行甄選后展覽。2年后,展覽結(jié)束,雙方洽談該批文物中140件文物的收藏事宜。
在與經(jīng)濟時報社和中國益民文化建設(shè)基金會談合作的時候,2004年1月,丁仰振請了5名資深專家對這批文物進行了鑒定。他們分別是故宮博物院研究員王莉英、河北省知名古陶瓷鑒定專家穆青、國家博物館(微博)研究員李知宴、安徽省文物鑒定站站長李廣寧,還有一位李姓專家。5名專家除了對兩件藏品提出了一致的否定意見外,對別的藏品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由5名專家簽名的鑒定意見書稱:“這批文物真品率高,燒造地域廣闊,文物品位高。其對我國古陶瓷研究和弘揚民族優(yōu)秀文化等方面都具有重要價值,值得認真收藏、保管、研究和展示。”
這次鑒定的意見,也作為部分藏品已經(jīng)鑒定的依據(jù)之一,一年后被丁仰振提供給了南宋官窯博物館作為輔助證據(jù)。
盡管有了鑒定意見,但雙方?jīng)]能就具體的合作達成一致,這批文物歸還丁仰振。但讓丁仰振至今有些遺憾的是,數(shù)十件文物下落不明,其中很多都是他收藏多年的精品。
丁仰振說,文物失蹤事件以合作方的一位杜姓負責人賠償50萬元了事。
就在丁仰振四處為自己的藏品尋找出路的時候,位于杭州西湖邊的南宋官窯博物館謀劃多年的第二期擴建工程正式啟動。根據(jù)當時的政府文件顯示,這是西湖區(qū)管委會整體提升西湖文化品位戰(zhàn)略的組成部分之一。擴建成功后,南宋官窯博物館現(xiàn)有的藏品不足,面向社會征集珍貴文物用于充實館藏。當?shù)匾患颐襟w還以新聞的形式向全球發(fā)出了“文物征集令”。于是,為藏品尋找出路的丁仰振和杭州南宋官窯博物館一拍即合。
登堂入室
2005年秋,南宋官窯博物館召集了南京博物院的著名瓷器專家,有“張青花”之稱的張浦生、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朱伯謙、揚州文物培訓中心主任朱戟、故宮博物院瓷器專家馮小琦趕赴淮北,從學術(shù)程序上對丁仰振的共計584件文物進行了認證。
在壺王風波爆發(fā)后,當年的鑒定者之一朱戟稱,鑒定開始前,他給來自故宮博物院的專家馮小琦通了氣。大意是,張浦生老師和朱伯謙老師都是前輩,我們(他和馮小琦)多聽老人的意見。也就是這個“通氣”,日后被業(yè)內(nèi)指為鑒定潛規(guī)則之一——默契。
現(xiàn)場的鑒定錄像顯示,專家們驚嘆“壺王”獨一無二。而在此之前,丁仰振把另一個完整的“壺王”送往北京某鑒定公司進行了儀器檢測,得到了系贗品的鑒定結(jié)論。
張浦生、朱伯謙和朱戟三人一致認定,“壺王”為難得的珍品,建議推一級品。如今,朱伯謙已過世,張浦生遠在海外,而馮小琦沒有簽名,她說當時只是看一下,事后也沒人要求她簽名。
另一名簽字的朱戟則承認當時專家有不同意見,他也知道老丁家還有一個“壺王”,但他堅決否認自己收取了丁仰振半個破損“壺王”的說法。
當時負責征集該批文物的杭州官窯博物館前任館長張振常說,館方不知道老丁手上還有一個壺王,他們嚴格按照專家的意見征集文物。
根據(jù)慣例,征集文物,征集方會以獎勵的方式對藏家進行部分補償。當時談判的價格是1500萬,由政府撥?钸M行獎勵。作為征集到600多件文物的館方也覺得這個錢不多,如果按拍賣行的貨幣價值,甚至不足一件藏品的價格。
經(jīng)過談判,2005年7月,杭州市政府以“杭政函(2005)127號文件”的形式,確定對丁仰振捐贈611件文物進行表彰,并決定獎勵丁仰振現(xiàn)金1500萬。
在此次文物捐贈的運作過程中,整個文物圈內(nèi)已經(jīng)引起了巨大爭議。2006年秋,在浙江德清窯考古發(fā)掘會議上,與會專家在私下的交流中就此進行了討論。應(yīng)邀參加會議的楊靜榮說,安徽省文物鑒定站站長李廣寧當時就講,杭州官窯博物館真有錢,花1000多萬在淮北征集藏品,對安徽農(nóng)民的脫貧致富做出了貢獻。
楊靜榮回憶,李廣寧說這個事情的時候,一群專家都在笑。來自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與會專家會后專門參觀了博物院,并對此提出了若干問題。楊靜榮描述,該臺北專家看到這個壺王的時候,特意問了是否系出土,當?shù)玫椒穸ɑ卮饡r,該專家很吃驚。
也就是在那次參觀中,楊靜榮對陪同參觀的杭州南宋官窯博物館的人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他的說法是,對方的臉色都變了。但在接下來的幾年里,這些引起爭議的藏品,依然在館內(nèi)公開展出。
2006年9月,丁仰振再次捐出66件,總數(shù)達到了650件。杭州南宋官窯博物館則在三年內(nèi),分三次每次500萬,將總計1500萬打入了丁仰振的賬戶。
針對贗品風波,南宋官窯博物館鄧禾穎館長指稱,該館2005年包括“壺王”在內(nèi)的這批六百余件文物征集工作,程序是規(guī)范的,操作是嚴謹?shù),那些質(zhì)疑的說法只是一家之言。鄧禾穎說,他們報請上級文物主管部門對這批征集文物再次進行鑒定。
再次鑒定何時進行?鑒定結(jié)果如何做到權(quán)威?這注定又將引發(fā)無數(shù)的疑問。